幽会百科

米歇尔·福柯 文；李洋 译

转自《宽忍的灰色黎明：法国哲学家论电影》p326-p330

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来自鹳鸟，来自一朵花,来自圣主,来自卡布里亚的叔叔。可是,让我们仔细看看这些孩子的脸：他们给人感觉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伴随着微笑、沉默、方言腔和左顾右盼的目光，他们对这些成年人问题的回答里有一种狡猾的顺服,他们为自己保留了对某些问题窃窃私语的权利。“鹳鸟”这个说法是为了取笑这些“大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一个反讽信号,他们对这个问题可能走得太远而缺乏耐心。成年人都是不知趣的，他们无法再加人游戏，而“其余的”，即孩子们则继续给自己讲述故事。

帕索里尼的《幽会百科》（Comizi d'amore，1965）就是这样开始的，“性爱调查”是对帕索里尼这部《幽会百科》非常奇怪的法文译法，意大利文原意不过是一场爱情聚会、集会或讨论会，这是一种古老的、消遣性的、闲谈式的社交活动。它在室外进行，在沙滩上或桥上，在街角，参加者可能有玩球的孩子、遛达闲逛的少年、无聊的游泳女孩、路边成群结队的妓女和下班回家的工人们。与那种公开的忏悔不同，也与那种谨慎地询问最私密话题的调查不同，这是“爱的街头谈话”。无论怎样，街头是地中海式社交最自然的地方。

帕索里尼像是偶然路过一样，随意地把他的麦克风伸向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悠闲散步的人们：他在镜头后面向人们提出一个有关“爱”的问题，一个混合着性、情侣、快乐、家庭、婚约习俗、妓女及其价目等许多范畴的模糊不定的领域。有的人比较坚决，有的人则犹豫，有的人放心，有的人则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彼此靠拢，赞同或者小声抱怨，他们勾肩搭背、面面相觑，有笑语或痛苦，还有一丝狂热在拥挤和贴近的人群中闪过。他们谈及自己的时候都难免有所保留，彼此之间也是亲疏有别：成年人们并排站着高谈阔论，青年人则手拉着手随心所欲地聊着。此时，作为采访者的帕索里尼渐渐隐去，而作为导演的帕索里尼却正眼观耳听，全神贯注。。至于人们更关心的被称之为不可说的神秘话题，这部纪录片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在经历了（较为轻率地）被称为“天主教道德”的漫长岁月统治之后，人们可能期待在这个1960年代初的意大利会出现某种性的沸腾。但恰恰相反，集会中的所有回答都一致地提到了法律问题：拥护或者反对离婚，拥护或者反对夫权，拥护或者反对管护女孩必须保护贞操，拥护或者反对给同性恋行为定罪（好像在那时的意大利社会，人们还生活在忏悔的隐秘和法律的约束性之间，还没有找到一些恰当的词语来公开地谈论今天我们的媒体四处传播的性。

“他们不谈这个吗？那是因为他们害怕。”穆扎蒂解释说。他是一位平庸的精神分析学家，帕索里尼在正在进行的调查中不时地采访他，还有莫拉维亚。但是显然帕索里尼不相信这些观点。我认为，贯穿整部影片的不是性的困扰，而是某种历史性的担忧，某种在意大利出现的新体制面前表现出的先兆性的、混杂的犹豫，即宽忍的体制。这是在此处显出这个人群出现的断裂，当他们被问及爱情时，他们谈的却是权利。这是男人与女人、农民与市民、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区别吗？是的，这当然是，但最主要的是“青年人”与其他人之间的分歧。后者害怕新体制会扰乱他们为确保性爱生态系统正常运作而付出的种种煞费苦心和复杂微妙的努力（以不平等的方式约束男人和女人的离婚禁令，成为家庭补充的妓院，以及贞操的价格和婚姻的费用）。而“青年人”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面对这些新变化：他们没有欢欣鼓舞，而是带着一种混杂了严肃和不信任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经济转型很可能会延续着年龄、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总而言之，宽忍的灰色黎明没让任何人欣喜，没有人会参加这场性爱的狂欢。带着屈从或愤怒，老年人会担心：这合法律吗？而“青年人”则固执地回答：这是谁的法律？我们的法律吗？

这部十五年前的电影可以被看作一座界碑。在《罗马妈妈》（Mamma Roma，1962）一年之后，帕索里尼继续他在影片中探索青年人的英雄传奇。在这些青年身上，他看不到心理学家所谓的“青春期”，而是一种“青春”的当下形式，我们的社会从中世纪起、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起，从未出现过这种形式，他们是被敌视或被拒绝的，但他们除了在时而出现的战争中死去，从未被征服。

1963年，意大利刚刚开始高调进入这场扩张消费一宽忍的运动，帕索里尼十年后的《写作的海盗》（Scritti corsari）对此做了总结。这本书中的暴力是对这部影片中焦虑的某种回应。

1963年，差不多在欧洲和美国的所有地方，权力的多元化形式遭到了质疑，思想家们告诉我们那只是一种“流行”。这个说法妙极了，这种“流行”延续的时间居然很长，比如近几天在博洛尼亚所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中文译名就过于强调中文意境，有点太凸显自己了，意大利语直译应该是关于爱情的问答！

从问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开始，成年人好喜欢问这个问题啊，烦不烦啊，其实多子女家庭居住条件狭窄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意识到孩子是怎么来的，人小孩子给大人留面子陪大人玩，大人怎么就这么不直觉呢！

问了约会离婚嫖娼性少数等问题，全面且自省，导演反问这是真实的意大利情况吗？还是说那些未接受采访的才是。总的来说，女的比男的坦诚，已婚已育男比未婚未育男对性婚姻男女平等看得更透彻，北方工业化高，南方农业高，北方比南方更宽容，南方更饥渴，甚至跟动物，我真是服了，动物招他们惹他们了？！生活幸福的人对离婚态度更宽松。

男的把能不能嫖看得比天大，他们并不觉得嫖是在剥削女性，他们觉得不让嫖良家妇女就会遭殃，他们就娶不到处女了，大部分女的觉得自己就是低男人一等。

大部分人不能接受同性恋，但采访他们的人就是一个同性恋！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现在比以前好了，只有妓女说现在才糟糕！了解到梅林法了，我说当时意大利怎么总拍妓女公路片呢，妈的，女人已经被剥削得连张床都没有了，可真行啊！

学到了一个词autocensura，这个词用的妙啊，简中人每天都会干的一件事！

【以下资料摘编自《生产（第九辑）：意大利差异》（汪民安、郭晓彦主编）一书中的《论帕索里尼以及新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2） 》一篇。本篇作者为意大利的安德烈亚·里吉，译者为庞红蕊。】

【原文很长，分析帕索里尼的诗作、散文、电影和政治观点，这里我摘引关于《爱情集会》（又名《幽会百科》，也有翻译成《爱情百科》的）的几段文字，纯粹作为影迷兴趣分享，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这本书还有更多关于帕索里尼的有价值的观点，推荐购买纸质书或电子书。】

在筹备拍摄《爱情集会》时，帕索里尼心中有一个比较清晰的目标。然而，在电影拍摄期间，导演所接触到的社会现实致使他偏离了原来所预想的轨道。帕索里尼最初的想法是收集平民百姓以及比较有学识的人对性问题的看法和反应，然后对两者进行比照。如影片开头所言，《爱情集会》是对“无知和恐惧的讨伐”。《爱情集会》不仅旨在对意大利社会中的性问题进行调查，它还旨在探索意大利人生活方式的深层结构。参见“Comizi damore di Pier Paolo Pasolini 1963.Un documento e una testimonianza di grande cinemaverita”，pasolini.net，accessed May 23，2011。帕索里尼最初拟使用一个比较直白和朴实的标题，即“一百对牛”（Cento paia di buoi）。这个标题彰显了帕索里尼的意图。他有意去亵渎那将“性”包裹起来的浪漫面纱——正是这层面纱将性奉为神圣的东西，他有意去探讨本能、习俗以及恐惧背后的深层动因。最重要的是，“一百对牛”这个标题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导演用它来描述如下事实，即：意大利夫妻的性生活深受一种普遍化的无意识所影响。这种无意识乃是一种常识性的观念，它认为人类必须要生育、工作、消费，这是他们的天性，就像田地里的牛，犁地是它们的天性。《爱情集会》试图去直面各种“性禁忌”，并将性问题看作一个“科学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影片是对人类情感世界的精心培养，它试图去拆穿那些常见的谎言。Pier Paolo Pasolini.Il cinema in forma di poesia，ed.De Giusti，124.

帕索里尼对生命有他自己的理解，这使得他对盲从主义的批判更为错综复杂。人类的行为方式由诸多矛盾构成，生命要真正意识到这些矛盾。此外，生命还需具备一种批判性的自我反思能力。然而，帕索里尼还赋予生命一种残酷的再生性力量，这种力量远比上述两点重要。帕索里尼亲眼见证了意大利的灾难，而未来的意大利还将上演这种灾难，它会以激烈狂暴之势在意大利无限延续下去。这是帕索里尼所不愿看到的。正是这一点不断刺激他去批判陈规旧习，去探索意大利未来的出路。在《爱情集会》中，帕索里尼以一对年轻夫妇的婚礼作结。这对年轻夫妇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物质性的力量，它具有一种顽强的再生能力，而社会也会不断地繁殖这种能力。无疑，爱情会产生巨大的矛盾，会使人痛苦，会让人受伤。然而，它仍顽固地繁殖自身。一方面，它不断生产和修复着自身的价值，这是一个不断膨胀的过程。另一方面，爱情也需要借助于“涂抹”来肯定自身。我们知道，爱情中也存在一些消极的因素，它们会威胁到爱情的和谐与完满。涂抹便是对这些因素的本质性遗忘。这便是爱情的悲剧性特征：爱情是一种力量，它注定比它本身更长久，它注定会超越自身、扩张自身，然而爱情的具体体现会转瞬即逝。 为了持续地存在下去，爱情注定要遗忘所有的悲剧。为此，帕索里尼在影片中结尾部分插入了一段总结性的话语，颇具教谕性的色彩。在他看来，人们不应被动地接受事物的状况。他选择一对年轻人的婚礼作为影片的结尾，并指出，有罪的人不是那对年轻的恋人，而是那些“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保持沉默的人”。帕索里尼祝福这对恋人的爱情生活，然而除此之外，他更希望这对恋人能够“意识到他们的爱情”，而不是在盲从主义的驱使下恋爱、结婚。Betti and Gulinucci，Le regole di unillusione，p.87.